从英女王的去世,看向往且需要君主/王室的人类之子们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去世及后续查尔斯继位,引发全球热烈报道。当然,最关注此事的还是英语世界及英联邦国家(Commonwealth of Nations)。

关注英国王室的美国人们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美国。现任政府、前任总统、各种政客都发出悼词,穷极文采表达对伊丽莎白二世的赞誉。各大主流媒体,这时似乎不分左右了,看不出价值观上谁是共和,谁是保皇:无论是自由主义/进步主义的左派媒体,还是民族主义/保守主义的右派媒体,所有人都在按最高规格报道此事,生怕有所遗漏。

乍一看美国媒体,以为死的是他们的女王,或以为美国是英联邦成员国呢。有个成语叫“如丧考妣”,这个词,似乎很可用来形容美国(及许多英国及或英联邦以外人士)对伊丽莎白二世去世唏嘘感慨的心情。

但不要忘记,美国是从大英帝国手里赢得政治独立的——这,才是美国的立国之“本”。

那么美国媒体为什么要高调追踪报道英国王室的新闻呢?自然是因为大多数美国观众一直以来都非常关注英国王室新闻,这种关注已经超越了政治党派和意识形态的。

英语世界舆论场上确实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例如一些人称绝对不会为一个犯下累累罪行的殖民帝国的首脑的离世表示哀悼——但这些声音是少数派,多止于社交媒体。绝大多数人是认可及欣赏伊丽莎白二世的为人的,并且对她抱有不少好感。至少在英语世界里,她已经是成为一种超越政治党派和意识形态分歧的政治符号,为人们提供身份认同、确定性、安全感甚至存在的意义。

再说说,为什么美国媒体如此关注伊丽莎白二世的去世呢?

(本文仅以美国为例,但这个说法也不同程度地适用于不少其他英语国家)

因为美国是一个没有“根”的国家。现在的它,还是一个 “撕裂之国”。民主党和共和党正在为定义美国的文化、身份认同、核心价值观、未来要走的路,以及国家的根本目标与方向陷入政治内战。

作为一个多民族的移民大国,美国的政治是靠什么维系的呢?宪法、对美国政治制度的认可,对民主和个人价值的向往……但宪法只是一篇文字。它是生活在几百年前的白种男人思想的“石化”。它已经没有温度、没有生命力了。共和党/右派和民主党/左派忙着通过布局最高法院,为如何诠释这部“石化的思想”打得不可开交。

美国民主、美国制度、美国价值、美国文化——共和党/右派和民主党/左派分别都认为自己在代表正统、正宗、正确,把对方的立场、取态、理念全盘否定,并将对方上纲上线,扣上“反美”的最大帽子。

所谓的政治价值,看来也是任政治诠释和打扮的“小姑娘”而已。

所以,美国人一定也暗中羡慕英国王室这样的稳定存在的。

但共和是美国立国的根基,这里没有君主和贵族的传统与土壤,不可能再建立君主立宪。所以,他们只能隔海相望,围观羡慕一下英国的王室了,看看能不能从中也找到某种安慰和力量。

接下来说说英国王室的特性与价值。

英国王室的特性和价值

“去政治化”、“非政治性”,而摆脱了政治争议

英国的君主作为国家首脑纯粹是名誉性、象征性的,基本做到了完全的“去政治化”,确保了王室的“非政治性”,与政治切割得非常干净。人们通常会担心君主制/世袭制带来的个人专制、专断、非民主,但在英国的君主立宪制中这些是完全不存在的。据此,人们不需要,也不会因政治政策去评判王室。王室更多的是一个道德存在、精神存在,历史存在、文化存在、经济存在;

成为可以平衡、消解政府负面形象的“资产”(“asset”)

英国的政治制度很特殊,根本不存在美国及许多中国人理解的“权力分立”、“三权分立”:几乎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内阁政府一身(the Cabinet Government),内阁的核心成员本来就是选举出来的下院议员(立法者),完全主导政府的立法工作,并以阁员/大臣身份领导各行政部门工作。美国出现的立法行政司法扯皮、国会两党、联邦与地方扯皮等在英国都是不存在的,在权力与责任对等的情况下,如果政治政策出了问题,内阁政府会把所有的责任都“背”走。民众总会对政府不满意,这时政府在政治上吸纳了所有负能量和指责,变成了一项“负债”(“liability”),而起到平衡稳定作用的则是王室。所以,王室在英国政治里可以扮演“资产”(“assets”)的角色,总能给人以确定性、安慰和信心;

代表传统价值(traditional values)

英国王室既然是非政治的,自然要超脱政治意识形态与政党的,主要功能是宣示和弘扬的主流价值。这里的主流价值并不是最新最潮的价值,而是英国各地方、不同年龄段、不同阶层人士的价值“中值”或共识。所以,它肯定又是滞后于年轻人及国际化、大都会价值的;它必须滞后但不能超前于潮流价值。当时代性与历史性发生张力和冲突时,王室的选择需要更加偏向历史,为社会提供一个联系传统价值的坚实纽带。这里可以做个比喻,中国的春晚,春晚里的内容和价值一定是代表中国主流的,是普罗大众能够接受的。英国王室的个人、家庭和社会生活是放在公众聚光灯下的,也是唱一台大戏。当年查尔斯和卡米拉的不伦关系,以及王室对待戴安娜的态度,从不同方向偏离了英国主流价值观,也使得伊丽莎白二世及王室面临空前压力。

不过要补充一条,前面说王室是“非政治”的,如果王室代表传统价值,那它肯定是偏保守主义的,相对来说更偏向或有利于保守党。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二战以来,有约六成以上的时间(将近50年)是由保守党政府执政的,并且布莱尔是在不得不放弃左倾路线,寻找迎合中产的“第三条”路线才为工党获得十多年的执政期。

弘扬传统价值理念,塑造社会价值标准(norms)、驱动共识(consensus)

王室需要超越政治意识形态,因此只能弘扬非政治的价值,看女王/君主惯用的措辞,剔除宗教(英国国教)部分外,往往是一些放之四海皆准、关乎个人及社会生活的世俗行为准则与价值,譬如各种大词:尊重,承诺、奉献,投入,忠诚、爱(对家人、家庭、家族、社会和国家的爱)、努力、和平、牺牲、平等、坚持、毅力等等。这些都是能够唤醒正能量的概念。承担王室责任的王室家族成员需要被塑造为或活成道德楷模,私生活总被放在聚光灯下,而且与职业政客不同,一旦承担下来,往往是终身职责,没有什么退出的通路,因此也是一个很累的生存方式。

这里还要提一提,王室其实已经是一种世俗化的国家宗教。和许多西欧国家一样,英国是一个高度世俗化的国家,真正信教的人已不多。本土最热诚的信教者恐怕都是穆斯林及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或后代)。英国君主本身是有宗教角色的,兼任英国国教(Church of England)的最高领袖。但除了礼仪性、符号性的宗教活动及职能外,君主/王室还能做什么呢?自然是回到以身作则,在行为规范上尝试担当楷模。在这个世俗化的现代社会里,君主/王室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比宗教远要来得“真实”。从这个角度讲,君主王室本身就是一种“世俗化的宗教”,甚至在取代宗教:它的世俗在于,一是君主/王室的肉身存在;二是他们所倡导和实践的世俗化的个人、生活及社会价值;三是将基督教转变为对英国国家的信仰;

代表历史延续性、稳定性、确定性,帮助确立国家的文化与身份认同

这条,比较美国就可以了,美国的国民身份认同到底是什么呢?就一部没有生命力的宪法,一套政治体系,一些务虚的、任人打扮的政治价值(自由、平等、民主……),然后一些建筑物(自由女神像、国会大厦、帝国大厦……),凭借这些,真的可以塑造一套稳定的国民身份\文化认同么?一说到国家就想到一本打印出来的宪法?还是想到美元钞票?从美国目前撕裂的状态看来,所有这些都是不足够的。对那些保守主义者来说,没有什么比一本圣经和一杆枪来得实在。说来说去,美国还是缺乏历史,有今生没有前世,缺乏真正共享的文化、传统、价值、共识。社会经济顺风顺水时看到不矛盾,很容易取得表面的共识;社会经济不顺时,矛盾就显现出来了。政治的作用不是弥合,而是撕裂。

而这些,就是王室对于英国的价值。它是英国统治秩序(“统绪”)的具象;

  • 它帮助找寻、回忆、链接、引入历史,确立现代与过去的关系(这里看伊丽莎白二世与从杜鲁门到特朗普的历任美国总统合影即可知道。美国换了多少首脑,已经没有人能够把他们联系起来;但英女王能够把所有的历史经验串联到一起。这就是一个不经选举产生的终身制政府首脑联系历史的特殊能力)

  • 它为人们提供“根”的感觉,建立国民的身份认同、定义英国的文化与传统;

  • 当国家走到历史十字路口,遭遇政治纷争、冲突乃至迷茫时,它可以给人们提供信心、安慰,为现实存在找寻历史“意义”(meaning)。

以上描述并不适用于每个英国国民,毕竟总有三到四成的人是共和派,要求废除君主制。但要看到,大多英国人(大约六到七成)支持维持君主立宪制——他们看到了王室存在的价值,也需要王室的存在。

英国新任首相Liz Truss在大学时是一个激进的左翼:她要求废除君主制,认为王室是国家的“耻辱”(disgraceful)。但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想,两个孩子的母亲的视角很可能是不同的:有一个和蔼、慈眉善目、带有正能量、“无害”的女王/国王存在,为孩子提供某种榜样,帮助建立某种对国家的信仰,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

英国的君主是对外宣传英国国家形象的“活的化身”

君主是终身制的,当君主超越了政党政治选举更替后,经历时日,就成为了国家的形象化身,变成了国体的“肉身”。这就是伊丽莎白二世的形象。她确实是一个和蔼、慈眉善目的女性,且颇为风趣幽默;想到她一辈子也是辛勤和隐忍的,做的工作确实不容易,她的身上也凝聚了智慧和阅历。慢慢的,人们就会对她心生好感;这时,她四处旅行,会见外国的客人,就会变成一个颇具正面形象的国家代言人。实事求是说,温莎王室经营的还是不错的,除却戴安娜一段非常被动外,总体上把工作做得相当不错,以至于女王已经成为英国文化“软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

普通人对王室的尊崇和向往,说明了人类的某种朴素追求

美国人是最讲民主、共和的(以至于两党,一个叫民主党,一个叫共和党)。在美国的土地上,没有君主和贵族(这里所指不含印第安人/原住民)。君主立宪制不可能出现在美国。

但实际上,至少有四成到一半的美国人对强人政治、权威主义、家长主义又是非常向往的(民主党拜登称他们为特朗普/MAGA共和党人及“准法西斯主义者)。而对英国王室和尊崇、向往、说不出的迷恋情结,又是横跨两党,超越了政治光谱的。这还是说明美国人看到了英国制度里存在的一些美国无法获取的宝贵东西。美国人既然得不到它,大概也只能通过播报英国王室新闻,“蹭”一点“正面外部性”。

但作者以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大多数人其实是向往(或者并不抗拒)君主/王室的存在的。当然了,前提很重要:要把君主/王室限定在一定的范围内,例如不让君主/王室接触政治,强迫君主及王室成员做道德楷模,给他们施加许多的有形和无形压力以平衡、消解他们享受的特权。

只要君主/王室被限定在一定的范围内,变得“无害”了,人们就愿意接受它了。这时,人们对君主及王室成员会有很多的想象、向往甚至执念。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从浪漫主义的、到追求和信奉权威、到找寻信仰,到神秘主义的都有。

现代君主立宪制下,君主/王室其实是一个全国乃至全世界可以围观、窥探的真人版“国家吉祥物”,每天在上演“真人秀”(饰演“吉祥物”就是君主/王室的全职工作)。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而喜欢(或不喜欢)这个吉祥物。由于是有活体真身的“真人秀”,君主/王室比一切务虚的政治理念、价值、原则、主义都来得真实和具象。人们与君主/王室的关系,不是人与理论或原则的关系,而是一种人与人的关系。

君主立宪制一旦搞得好,相较共和制,确实是有一些特定优势的。所以说,一个好的君主,一个好的王室,确实就是国家政治的“资产”。但这些都是历史形成的,“可遇不可求”。查尔斯三世能不能做一个好的国王呢?可能很难超越伊丽莎白二世,但并不重要,这里要探讨的是普罗大众对君主和旧制的向往和信仰。

作者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大概不是从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找答案,而是进化心理学。人们对君主、王室、旧制的信仰,和对宗教、对信仰的认知和向往本质上大概是一回事。对君主或宗教的信仰可能可以给个体和群体带来一些“进化优势”,使其更容易生存下来。然后,经过不断的“自然选择”,这种心理机制就保留下来了,成为大多数人都共有的认知倾向。

对君主、旧制乃至宗教的向往与信仰会有啥优势呢?

  • 规避风险,沿袭旧的实践:在认知上偏于保守,厌恶风险,倾向于延续过去的实践做法,因为这样可能更加安全,更有利于生存。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愿意相信古人的做法,奉从旧制和保守,而警惕革新。君主就是旧制的一部分;

  • 通过神秘主义和权威解释难以解释的现象,并给出方向:人类在进化历程中要看到无数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譬如打雷闪电),以及在不断复杂化的社会里,还要面对社会现象。发现、解释、理解、应对不确定性是人类生存的重要组成部分。君主、宗教、权威主义、家长主义、神秘主义,都是能够为万事万物给出解释说法和方向,在不确定性中提供最终的确定性的东西,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

  • 团结就是力量,构建更大的社会群体:人类社会只有团结、友爱、互助才能稳定的生存与发展,无论是对抗自然环境,还是对抗其他的族群。不仅如此,这种团结、友爱、互助还必须超越小家庭和亲族,只有在更大范围的社会群体里建立团结、互助、友爱和利他主义,才能获得更大的生存发展。宗教就是提供共同理念、共同信仰、增强团结性的工具。为此,人们甚至不惜付出物质甚至生命代价(例如各种宗教仪式)。君主也是一样的,君主在构建更大的政治共同体,给人们提供身份、认同、存在的意义,并使得社群可以稳定存续与发展;

  • 寻找秩序解决资源分配的问题:人类在生存与进化发展过程中,始终面临资源分配问题。要解决资源分配,就需要提供秩序。君主、贵族,社会等级,家长主义、权威主义,都是社会秩序,都可以帮助分配资源。大多数人在心理上不是天生的“叛逆者”,而愿意找寻和接受资源分配的秩序。

这些因素,都是有利个体和社群生存与繁衍的。它们构成了进化优势。这些因素混杂在一起,经历了数万年,数十万年,甚至更长时期,就形成了人类今天的心理机制。

所以,我们超越时代,在任何的人类社会里如果发现了人群对君主、宗教有认可和向往,都不要吃惊,因为这就是人类的天性。在人类历史里——至少在人类社会发展成规模,形成了文字记载以来——大多时候、大多地方都有宗教、都有君主。共和、世俗的历史非常短暂,只是人类大历史的一瞬间。

由上可见,君主制诉诸了人类最传统、最本原、最简单、最朴素、最真实的东西。请注意:这里并不是说它是“更高级”或“更先进”,只是说它更能符合大多人的认知水平。

相比之下,过去数百年里兴起的透过政治理念、主义、价值、政党、运动驱动的共和政治,远比君主制要智性、高级、文明,但对于一般的普罗大众来说,它也“复杂”和“陌生”得多,更加难以理解、难以驾驭,并且看上去纷乱和浮躁。在大变局下——尤其是社会遭遇困难,陷入撕裂的时候,这样的体制也不容易找到将人们团结、凝聚起来的支点和力量。这就是美国的情况。

这么看,君主立宪制确实是一个比较能够融合传统与现代的制度。我们比较英国和美国会发现,越是陷入大变局,面临不确定性,越能看到君主立宪制提供的持久韧性。

另外,当一个社会遭遇大的危机和困难时,往往也会催生一些酝酿大变革的政治运动与意识形态——激情、斗志、革命,推翻旧制,推翻旧阶层,建立新世界、新秩序。但从大历史看,一个保持稳定发展的社会是很难建立在持久革命及自我推翻的逻辑基础上的——可持续性、稳定性、可预测性、确定性、与历史的传承、联系,在历史的基础上的延绵发展(“继往开来”),为过去、现在、将来找到一套彼此链接的终极意义,才是最重要的。在中国,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中国的体制虽是共和,但却是中华统绪的继承与发展;国民与国家的使命,是追求民族的伟大复兴。

习总书记说过一句话,“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总结得极为精辟。结合今天对英国王室及美国政治的比较与分析,其实也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tuzhuxi


从英女王的去世,看向往且需要君主/王室的人类之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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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周
发布于
2022年9月13日
更新于
2022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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